徐豪:忆国画大师徐枯石先生 穷 而 后 工 ----忆国画大师徐枯石先生 国画大师徐枯石先生去世近二十年了,每每想要写点文字纪念他,却总不知如何下笔,也许太过了解的缘故吧。想起徐老,总觉霭然如在眼前,文字之类似嫌多余了。但好友几次相催,也就狠下心来,写下这篇文字,以纪念我们敬爱的徐老。 1984年秋季,泰山下,一个晴朗的日子,我们相约拜访著名画家徐枯石先生。那时,我们刚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泰城,早听说枯石先生是齐白石、李枯禅大师弟子,拜见如此一大画家,不免有些激动。 枯石先生与老伴住在泰城洼子街一个小院里,碎石垒起的围墙,不足一人高,透风透光,隔院可观外部,外边人也可见墙内风光,几间看不出年代的平房老屋,被烟薰火燎得满墙灰黑,室内潮湿、阴暗,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和摆设,一张农村常用的八仙桌子,大概是从老家搬来,油漆斑驳,桌面上铺着画了大半的宣纸,是一幅四尺的“迎春图”,一树藤萝,数只鸡雏,没画风,却似春风拂面,给阴暗的房子,增添了无限的春色。 两位老人喜形于色,亲热地招呼我们坐下,嘘寒问暖,闲话家常,我们也没叫老师,按农村的风俗,喊“大爷、大娘”,一直到两位老人先后故去。现在想来,那时枯石大爷已经是75岁高龄,大娘也已55岁。两位老人在泰城没有至亲,我们几位同在异乡的人,便成了老人家中的常客。其时,老人已大有知名度,加之与时任泰安行署专员曹礼琴先生交好,往来求画者可谓“络绎不绝”,客气些的提了烟酒糖茶,也时有人称“某领导”嘱,大大咧咧走上门来索画,更有人指令,让其送一批画到某部门办公室,分送有关领导。老人从不拿架子,几乎有求必应。如此,常常是贴了功夫,贴茶水,还要贴纸墨,老人是乐此不疲,倒是难为了大娘。一则,刚从乡下搬到城里,家底微薄,收入没增加,反而多了这些支出;二则,心疼老人,七老八十了,日夜作画,有谁能经得起这么熬煎?说归说,劝归劝,老人还是一如既往,似不食人间烟火,仍沉浸在作画、赠画的乐趣之中。 老人是要追回逝去的时间吗?30年代求学于北华美专,师从齐白石、李枯禅、王青芳诸大家,正是艺术之路直上青云的黄金年华,却不料日寇侵华,将其艺术天梯拦腰砍断;解放后入济南诚通纱厂,专事职工业余教育,业余时间也能够醉心于绘画了,却又不料,1957年被打成右派,发配回原籍劳动改造。好在乡人淳朴,并不拿他们当“地富反坏右”“黑五类”看待,给了他们公社社员的待遇。大娘跟着生产队参加劳动,大爷做不惯农活,便拾大粪,交给队里顶工分。为贴补家用,老人经常到附近集上卖画,带着一卷画,却往往是空手而回。那年月,乡人多吃不饱,穿不暖,谁会有闲钱买不顶吃,不顶喝的画呢?把卖不了的画寄存在熟人家里,到集日再去卖,几次卖不了,也就永远的寄放在那了。好在老人有些经济眼光,发现过年时家堂柱子挺好卖,便也画起来,拿到年集上卖,总算能够凑点过年的钱。这一来就是二十多年,其间,无论如何艰难,老人从未中断过绘画。大粪之臭,难掩艺术之香。 直到1982年,在有关领导的关怀下,老人摘掉了“右派”帽子,落实政策,迁到泰城居住。老人终于能够随心所欲地作画,如沐春风,此等大好时光,岂能白白辜负?他在一幅画中直抒胸襟:“孰云秋光,不如春光;鸟语啾啾,菊花芬芳;初此盛世,勿负时光;挥笔作画,老当益壮。” 尽管徐老对他人慷慨无比,却很少给别人添麻烦,更不会投机钻营,通过关系谋取利益。无论是身居要职的领导,还是向他求画的晚辈,即是有人主动要求帮助,老人也总是婉言谢绝。有一年,我们随徐老到济南趵突泉公园搞画展,这次画展是省里两位领导老友操办的,吃大餐,住大宾馆,可谓易如反掌。但两位老人却随身带着铺盖和煎饼,饭吃自己的,夜里就睡在展厅里。 1990年,洼子街拆迁,两位老人又搬到旧镇一所低矮楼房里。好在是一楼,前边还有个小院,老人种了一树葡萄,养了两只小鸡。作画之余,老人常坐在沙发上,口含长烟袋,烟雾缭绕中,与葡萄、小鸡对话,这是他画中的爱物,愈看愈爱,常画常新;再往前,隔了一条土路,便是铁道,时有火车隆隆驶来,打破小院的宁静。老人不嫌乱,反觉生活本该如此。毫无疑问,他用作品,画出了自己的清贫、干净和崇高,说出了自己对生活和生命及这个世界的热爱,从这个层面上说,他的作品是永恒的。 每年的5月26日,是枯石大爷的生日,也是两位老人最开心的日子。每到这一天,客居泰安的我们和一些来自济南、新泰等地的学生,便早早来到这儿,为老人祝寿。做菜之类的琐事自有晚辈们忙活,枯石大爷要么与某位晚辈杀盘象棋,要么手执长烟袋,与众人谈天说地。谈的最多的当然是绘画,老人虽极少自夸,但也绝不服输。我想,这一方面是因为于艺术,老人有足够的自信;另一方面,源于其老而弥旺的探索精神。笔者珍藏徐老几幅画,其中一幅名为“远瞩山河壮”,题字曰:“顺笔易,逆笔难,人多避难就易而为画,此幅为余以变难为易之法而绘之也。若何,就教于方家。”作此画时,徐老已经八十六岁,距他人生的终点还有两年多。 1997年下半年,徐老一只眼睛睁不大开了,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,仍是作画不停。只是已经不能画比较精细的作品了。一位侄子提醒,徐老照了镜子,才发现眼睛有疾。有次我们过去探望,大娘说,徐老夜间时有幻觉,且不断大骂有鬼。不久,病重住院,十多天,出院,复又住院,再也没出来……。去世前,有人问他,一生做了多少幅画?徐老欣慰地说,告诉你吧,我算是个高产画家,这些年,不算送走的画,总共得有三千多张吧! 徐老去世后,大娘失去了固定的经济来源,只得靠卖画为生。日子过得更为节俭,一次晚间去看她,敲开门,灯才亮。大娘说,她一向这样,没客人时,不点灯,开着电视,足够亮了;一日三餐,老人也是节省得不能再省,常常买个热烧饼对付过去,很少做菜。因而,有朋友通过我买画,我就先约定,去了不能讲价,大娘说多少就是多少。卖了几次画,大娘有意送我一张,我拒绝,老人的生存指望,作为晚辈怎么能够据为己有呢?还有一事,也许知道的人更少,徐老在世时,大娘曾捡破烂贴补家用。大娘说,早上很早起来,戴上口罩,没人认得出,常常收获颇丰。 现在,徐老被公认为国画大师,有谁能想到,徐老生前,竟是这么一种生存状况?很多人说,依徐老的资历和关系,稍动脑筋炒作,即能财源滚滚。但是,徐老如常动这样的“脑筋”,还会成为大师吗?看来,一位大师的炼成,真的需要在清水里泡三次,在血水里浴三次,在碱水里煮三次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