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平凹接受采访
“很多潜规则在各个行业里拉动了字画一时的繁荣。每个人真正在为自己的精神需求而做收藏时,才是真正繁荣富裕的社会,而且是人的素质提高的一个标志。”
贾平凹的工作室是一个复式的房子,摆放着数不清的佛像和石雕,一楼会客和写书,二楼画画和写字。进门是贾平凹的大字“文门”,客厅上挂着“文观”二字。转入书房,第一眼是门神像,题字“我家主人在写书,勿扰”。登上二楼,不免格外留心木板楼梯两旁摆放的诸多小石像,写字台上笔墨纸砚俱全,书架上挂贾平凹的书法,其中一则为:“神在决定与安排着一切,听受命。”
每天上午,贾平凹多在写书,下午则是会客和卖字画的时间。2012年11月3日下午的采访中,前后来了三批买书法的人,贾平凹在谈笑间挥毫自如,这半天所得也许不少于一个普通作家一年的收入。
贾平凹并不讳言自己书画的收入丰厚。“一般作家很清苦,一本书写上几年,啥也不干,值不上几个钱,还不如画家。像我写长篇,稿费算是高的,就是啥也不干,三年写一部长篇,挣几十万块钱,这算好的,大部分作家是写了还赔钱。但是像绘画,一般一幅画几十万还不属于那种大画家,大画家的几百万。”然而,贾平凹对书画市场自有看法:“经济发展以后,书画市场必然繁荣,但是这种繁荣也是在这个国情下产生的。当外国经济好的时候,大家都把收藏绘画作为一种品位的艺术象征,属于奢侈品投资。中国经济繁荣以后,也有这种艺术收藏需求,但是更多的情况是送礼。目前这个社会大变,太起伏,必然有很多社会弊病。行贿、受贿,要买通关系、打通好多关节,又不能说送钱,必然只能是送一些奢侈品,这里面自然有一个很大的升值空间,画就突然发展起来了。如果经济一下来,几年后画家就不行了,这是明显能看出来的。有时候严格来讲,字画也是泡沫,是作为礼品来取得繁荣的,而礼品的背后是这个社会不公平。很多潜规则在各个行业里,在这种情况下,拉动了字画一时的繁荣。所以,字画繁荣不应该沾沾自喜,每个人真正在为自己的精神需求而做收藏时,才是真正繁荣、富裕的社会,而且是人的素质提高的一个标志。我觉得现在还不是这种情况。”
话题的焦点竟都集中在书画上,一时让人忘了他是一个小说家。而我们的谈话中,贾平凹对文学只是轻轻带过。“我无意做书画家。因为我觉得有时功利心太强,反倒做不好。完全按心性,或许还能做出一些东西。如果一心想挣钱,反而还挣不来钱。越想把啥事情干好的,用力太狠,就容易用力用偏了。一个人一生的精力特别有限,干成一件事情就了不得了。”他说,“你看,西安市的好多广告牌,原来都是房产广告,现在变成书画家的广告。一方面说明经济在衰退了,商家不做广告了;一方面说明社会上书画这么热,也不正常,而且证明书画家很浮躁的心理,极力地想把自己推出去。”
贾平凹自认喜欢写书。不同于陈忠实一部《白鹿原》定终生,贾平凹每几年就会出一部长篇小说。贾平凹说:“我觉得写好了是享受,写不好或者画得不好都是一种受罪,都折磨人。写顺了,或者我这幅画画好了,或者那幅字写好了,就能带来无上的喜悦。愉悦和折磨是同样的,枯水的时候,弄不下去的时候就不弄了。就等,等来了,必然就产生一些东西。”2013年1月,长篇小说《带灯》出版,再次成为文坛话题。
小说、散文、书法、画画在生命中的地位,贾平凹如此安放:“写作当然是我第一位的,因为我写了几十年。我是依靠这个活过来的。例如我写长篇,突然就有一个题材适于写散文,我就写成散文。互相有一个思维调节、情绪调节的过程,互相有吸收。写字、画画能调节好多东西,受好多启发。不可能倒置了,除非觉得我的文学枯竭了,写不出来了。”
艺术分类过细则式微
●问:余英时先生为《张充和诗书画选》作的序中说,诗、书、画在张充和身上融为一体,这是中国文化艺术的一个传统。其实在中国传统文人里面,像王维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,苏东坡的书法写得清雅。你认为这个传统在现代中国慢慢式微了吗?
●贾:肯定式微,现在社会什么都分得特别细。古代文学没有分得这么细,现在把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戏剧都分得特别细。小说里边又分成工厂题材、林业题材等各种题材,反正哪个行业就叫哪个题材。散文里面有抒情散文或者是散文诗,也分得特别细。社会发展到这个阶段,任何一种行业都习惯分细了。拿文人来讲,过去琴棋书画是最基本的东西。但是现在把它全部乱开了,有一些文人名大了把书画名淹没掉了,有些是文人书画名气大了后把他的文名淹没了。现在是专业的画家,专业的书法家,专业的作家。当然有不好之处,纯粹从事画画或者书法、篆刻,就变成单一的东西,不容易吸纳更多的东西了。要么不读史了,要么不研究更多自然界、生命的东西,就一头扎进技术层面。任何艺术一旦进入技术层面,都是末路了。
现在大家对学院派有意见,反过来冷静想想,学院里就是培养一般性、专业性的人,不是培养多少人才、大家或者大师,因为它是做普通教育,就是最基本的东西。如果在美协或者书协工作,好像就是画家、书法家一样,其实不是那么回事。或者你整天在写字、画画,就肯定能够成为一流的画家、一流的书法家,那也不可能。职业和事业还是两码事。我觉得不管是王维还是苏东坡的作品,实际上是一个整体表现的一个侧面,所以他学养就多,他是以学养为基础的,现在好多人的学养单一了,就不注意从别的方面来叙述一个东西,没有一个综合的东西,这样就变得比较单薄了,容易做成技术性的东西。
比如说,我到一些地方参观一些美术展、书法展,只能看到一样的字迹、一样的画法,都差不多,大家就都在那个技术层面。我觉得这么弄是很残忍的,艺术又不是工艺,工艺主要讲究那“工”的方面。所以,现在更应该接触一些原创的东西,你可以学一些古人的东西,但是你自己要独创一些东西。要不大家全是那几种写法了,画也是那几种画法。我觉得艺术发展到一定的程度,一定有一个大的突破。国家也是一样,一旦衰落的时候,必然就有人出来开宗立派,历史上、文学史上、绘画史上也是这样。所谓的大家、大师就是末日、衰败的时候冒出一两个人,这一两个人就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师。但是这种现象也不是谁能改变得了的,因为跟整个世风和国风是一体的。就像人病了以后,胳膊也不灵活了,腿也不灵活了,眼睛也不灵活了,牙齿也不灵活了。健康的时候干啥都行。但是,现在不可能再出现王维、苏东坡。
●问:吴冠中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,他的画价那么高,但是生活非常简朴。吴冠中晚年讲“一百个齐白石抵不上一个鲁迅”。表达他对这个时代的心声,你是怎么看这句话?
●贾:我看过吴冠中的一些文章,他的散文写得确实好。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,他当时说“一百个齐白石抵不上一个鲁迅”,是从一个角度来谈的。他不是从综合角度来谈,鲁迅是从当时对中国社会发言这个角度来讲的,鲁迅比较关心的是中国的国民性,齐白石画的是虫、鸟、菜、花卉,但是你能看出齐白石对中国社会的推进,这是历史里面的一个很重要的东西,如思想历史上评价陶渊明一样。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是一种人生理想,鲁迅对社会发言,是人生另一极的表现。他俩表现的情况不一样。吴冠中恐怕是有前因后果来说这个话的,像他讲“笔墨等于零”,其实他也知道笔墨重要,这是矫枉过正了,必须说些狠话才能引起重视。不能单独地把他的一句话拿出来看,我估计吴冠中的性格和鲁迅的性格还有相同的地方。我看历史上好多画家都是大师级的人物,互相整天吵架。
●问:这十几年来写字成为你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,而且还是生活的一部分?
●贾:对,我本身有这个兴趣,只是以前没有开发。如果当时不专门搞写作,或许我也专门搞书画了。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字。我虽然不具体临写,但我以前写的字比较多,我是用钢笔、工具笔,我对字的结构理解得肯定比别人还深一些。因为天天都在写几千字,对字的结构,字的组合,笔画的组合、搭配,在这方面我无意中下过好多功夫。实际上,像古人写字,留下来的这些名家,都是他的那个生活环境、性格、际遇、命运,形成他的那一套东西。所以我一直在强调要有原创性的东西。字体能看出人的生命状态
●问:从气来讲,你的小说和字画里面为什么老有一种禅的味道?
●贾:我比较安静,比较沉稳一些,就有力量一些。所以,我的字越放大越好看,小了反而写不好。但是,安静也是佛里面讲究的一个东西。所以,各种字体能够看出这人当时的生命状态,所处的环境,包括弘一法师写的字,很安详,是写经文,必然就不一样。像颜真卿是当大官的,写字有很恢弘的气象。所以人说:文如其字,字如其人。我没见过人,我把你的字一看就知道你这个人富贵不富贵,当然富贵和穷酸不影响艺术的大小,但是当中能看到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,性格怎么样也能看的出。
●问:所谓五十而知天命,你现在相信自己的天命吗?
●贾:最后不相信也没办法,也得相信。人到五十以后,我就说:一切都是神来安排了。实际上,从科学的角度来讲,一到这个时候,你的河流必然形成一个大流,有了一个大的趋势。你能流多大,能流多远,现在积这么多的水,将来肯定能流得更远些。你到五十来岁,水只有这么点,那肯定流一点就干枯了。所以,能把握这种往前发展的趋势,就是知天命了,实际上就是知道能量有多大,还能创造些啥东西,心里有一个榜样了. |